夕陽把普林斯頓大學校園內高大的樹梢染成金黃色,穿著鮮艷的人們將春天妝點得更加充滿朝氣。在這風景如畫的校園裡,雖有萬里無雲的藍天,但對我們這些家國失落,流亡在外的遊子而言,心理並不快樂。
「晚上來參加我們的査經班好嗎,」一個討論會剛剛結束,兩個中國人朝著我們走來,微笑著說。
「査經班?」我在腦中思索著這個詞彙,「査經班是什麼,」我發現同事們也有相同的疑問,去看看吧。」大家如此提議。
那天晚上我們好幾個同事一起到「査經班」參加聚會。我們靜靜地觀察這群人,看他們唱詩歌、禱告、讀經。我們想笑又不敢笑。一直忍到聚會結束,回到宿舍才笑出來:「這和大陸『讀毛語録』沒啥二樣嘛!」同事們有的笑彎了腰:「那些讚美詩和大陸上歌頌毛主席的歌簡直是同一個調調。」大家愈說愈覺滑稽,「沒想到美國人也搞這一套。」大家除了覺得好笑,也產生了莫名的反感。
星期五晚上,一個弟兄開著麵包車來我們的宿舍,接我們再去參加査經班。
「哦,眞不巧,我有個報告要寫,明天要交,所以今晚不能去了!」老李說。
「我有客人要來,去不了。」老王說。
每一個人都藉故推辭。我看這位弟兄怪可憐的,這麼有誠意,又大老遠開車専程來接我們,若讓他白跑一趟,眞是不好意思。於是我硬著頭皮充當「烈士」,我說:「好吧,我就代表大家去吧。」
後來的幾個禮拜,多次與他們接觸以後,我發現這裡的氣氛確實不太一樣。無論是年輕人或老年人,盡情地唱啊、跳啊,單純天眞的模樣,我眞羨慕他們。我一直在想:「爲什麼唯獨我天眞不起來呢?」
奇特的基督徒
我以前在大陸當了多年的軍隊政工幹部,專搞政治思想工作,對於研究人們的心理有著極大的興趣。後來就進入人民大學攻讀哲學,研究哲學的,對凡事都得講個理字,要有證據才能信服,我一直都是道道地地的理性主義者。
後來遭遇到種種衝撃,輾轉來到了美國。又聽到父親去世的消息,對人性,對生命產生了極大的失落感。我強烈地感受到,我探討這,研究那,實際上只不過是個漂泊者。生命是如此短暫,死亡不可抗拒地步步逼近,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?
在我的內心深處,對教會裡這群純真的人,有一種說不出的傾慕,也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好奇心。我忍不住想去觀察他們,研究他們。每個禮拜五一到,我就到查經班,默默地觀察他們,後來我發現這一群基督徒有三種共同的特性:
第一、是他們的愛。尤其對我們這群流亡者,吃的、穿的、家具、考駕照,機場接送,他們無條件地熱忱幫忙。大陸來的人都知道,毛主席說過:「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,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。」在大陸如果有人無緣無故愛你,那肯定是有問題!有時,連自己的親友都很難有這種無止境的關懷。這裡的基督徒這種不求回報的愛實在很特殊。
第二個特點是「真誠」。基督徒把心掏出來的程度讓我吃驚。他們的眞誠首先表現在讀經、禱告上。唱起讚美詩像小孩一樣,不但對神如此眞誠,對我也不存任何戒心,沒有勾心鬥角。「我就是愛你,我就是要把福音告訴你。我就是要幫助你、沒有圖謀。」他們就是這樣,非常坦蕩地把眞誠的生命流露出來。
第三、就是他們平安喜樂的態度。老是樂呵呵地。難道他們從來沒有發愁的事嗎?他們智力有毛病嗎?在中國大陸,這樣的人肯定是病了。
我讀過林語堂先生的信仰之旅,書中提起他晚年為什麼又回到基督信仰的歷程,他看他太太每天晚上睡覺前都非常認真地讀聖經,數十年如一日。他在一旁突然產生了一種妒嫉心理:「她的生活為什麼那麼充實?她為什麼如此眞誠?而我為什麼沒有?我為什麼無所事事?」林語堂因著太太的真誠,開始思考自己缺少了什麼。
我到査經班的心情和林語堂先生一樣,我當時正處於一個對生活絕望,眞誠不起來的時侯,於是我努力地思考著,我到底缺少了什麼。
重讀聖經
漸漸地,我開始期待每個星期五的到來,期盼到那非常溫馨的小屋子去。他們開始引導我讀聖經,我心想:「也許只有在聖經之中,才能找到這些奧妙的解答吧。」我在大陸讀哲學的時侯,曾經讀過聖經,我當時把它當作神話。這次重拾起聖經,感覺很不一樣,我聽到聖經中的一段話:「要愛你們的仇敵,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,這樣就可以作天父的兒子,因為祂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,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。」我的心突然就被震動了!這是一種命令式的語言,我本能地感到這命令是合理的,是不可抗拒的,我願意遵從,於是試圖放開心胸,嘗試去愛那些逼迫我的人,為他們禱告。
當我這麼做時,我的心更感動了。突然覺得我是如此有福氣的人,因為我竟然能夠愛我的仇敵,我心裡已沒有恨,沒有怨,只有愛與憐憫。因為心靈的順服,遵從上帝旨意,我的內心不再逃避,全部都變得光明了,我馬上感到一種快樂,這是我從未感受過的快樂。
林語堂先生在「大光的威嚴」這本書中講到他讀耶穌的話時,他想到一個先人在堯帝登基時候說的:「太陽升起來了,把蠟燭都吹熄吧。」是的,以前我讀了那麼多哲學,從中國的先秦諸子到西洋哲學,從來沒有這樣感動過。我曾花一年的時間研究黑格爾的《大邏輯》,有時侯花一整個晚上只為鑽研一個句子。但耶穌的話卻平易近人、明明白白,句句都說到我心裡頭。這種體會不是智力的遊戲,而是心靈的感動。以前我只是用腦子讀書,現在讀耶穌的話卻是用心來讀。祂的話就是一種光、把我的心裡照亮。
跟上帝說話
「禱告是一件神聖的事,平時是不能跟上帝亂開口的。」我一直不敢禱告,因爲我認為上帝是如此聖潔全知,我一開口,不小心可能就會說出錯話、罪話。査經班的朋友,看我不曾開口禱告。就用輪流禱告的方式鼓勵我禱告,但我還是沒開口。
後來為了太太、女兒來美國的事,我試著向上帝祈求,「但要從什麼地方開始說呢?」我心中思索著:「這是私事,以前在中國大陸『循私』就是一種罪,我得想個辦法⋯⋯。」於是我試著準備一篇禱告詞,考慮到許多光明正大的理由,譬如人道主義啦、人權與自由啦、正義公理啦⋯⋯。然後晚上把房屋的燈關滅了,偷偷地跪在床前禱告。
「⋯⋯。」跪了半天,還是開不了口。
「親愛的天父,」我終於開了口,卻只說了一句,眼涙就嘩啦嘩啦地流了下來,整個腦子一片空白,沒有一點記憶。白天準備的禱告詞一句話也沒有了,就只是在那裡掉淚。等我稍微清醒些,我感到上帝其實已經接納了我。當我呼喊祂的名字,祂就進入我的心裡來安慰我。所有內心的請求祂都看得一清二楚,不需再多說什麼。
眞理的探求
有人問我:「是不是在比較各種宗教後,才慎重決定成爲基督徒?」有人說:「你是個知識分子,不是個大老粗,不可以盲從迷信。」我告訴他們說:「如果是你自己比較、自己找來的信仰,這信仰就不値得你信。你選擇的東西,只能是你的工具。事實上,不是我們選擇上帝,而是上帝揀選了我們。」
如果用理性來選擇,這世上根本沒有我喜歡的。從古到今有多少學派,又有那些是真理呢?杜威說:「實用就是眞理。」尼采說:「眞理就是一種荒謬。」沙特說:「人生就是一種嘔吐。」這世界根本沒有眞理。有人說存在主義是反基督的,其實我認爲它是我們最好的見證,見證那些不信上帝的人就是如此茫然與荒謬地活著。
古希臘哲學家霍拉克利特曾說:「來啊,來看哪,這裡閃爍著神的光輝。」我現在就是這種感覺,我看到任何一件東西,都願意讚美神:「看哪,這裡閃爍著神的光輝。」一切都是祂造的,沒有一種哲學不能從神那裡找到答案,因為神是造物主,也是人的智慧的光。我信上帝之後,我覺得上帝的光不但照亮了我個人的生命,照亮了我的生活,照亮了我內心深處的罪,而且照亮了我的理性,照亮了我的學術研究。
康德曾說過「絕對命令」,即內心深處良知的聲音,歷史證明了沒有多少人可以遵守康德所謂的絕對命令。絕對命令己經不絕對了,因為沒有神,人做出任何壞事都會找到藉口,只有神能幫助我們去執行「絕對命令」。
以前我是個完全崇尙理性的人,自以為聰明,但我不快樂。在大陸有很多知識分子都是像我這樣,因為他們理性太強了,講究科學主義,理性主義⋯⋯。我有許多大陸來的朋友,每次總想把基督信仰問了個「底朝天」,或想把神翻個身兒。他們總想把一切弄明白了,才願意相信。我要問,一切都弄明白了。你不就是神了嗎?
直到今天,我雖然受過兩年的神學訓練,但仍然不可能完全了解聖經,因為上帝的意念永遠高過我們的意念。但在每天的生活中我活生生地經歷到上帝的存在。我願意出來作見證,將這大好信息告訴所有的人。
【遠志明簡介】
知名學者,「河殤」作者之一。(本文原刊載於宇宙光雜誌 1994年6月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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