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外文翻譯到水電工,從萬能總務到醫院院長,
他是第一位接下門諾醫院院長職務的中國人,
他也是近代台灣花東醫療開拓史的見證者。
花蓮,在群山和大海接壤之處,一羣人離鄉背井、放棄優渥的生活條件,來到這個未開發的境域,默默奉獻他們的青春與生命。這群人有的是醫生,有的是博士。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心願,那就是把上帝的愛散布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。
高明仁,今年七十四歲。他是第一位接下門諾醫院院長的中國人,也是少數與宣教士一起到山裡提供醫療服務的中國人之一。他不是醫生,卻在去年得到中華民國第四屆醫療奉獻獎。他是近代花東醫療拓荒史的見證者。
這一次我們特地走訪花蓮,在風光明媚的鯉魚潭邊,高明仁為我們細數這一段歷史。
山裡的拓荒者
早期的門諾醫院還沒有一間固定的院舍,只有巡迴醫療隊和移動性的診所。高明仁回憶說:「那時交通不方便,醫療隊的車開到山路的盡頭,隊員就必須走進山去。醫療隊事先透過警用電話,通知原住民的年輕人在山邊等,然後扛著一包一包的行李,一站一站往山裡面的村子移動。有時下了車,還要走三到五個小時,才能抵達第一個部落。休息三十分鐘後,就要開始看診。」醫療隊由宣教士領隊,成員中有醫生,本地的牧師,一位護士及藥師。當時擔任醫療隊英、日文翻譯的高明仁,追述起三十幾年前的往事:「那時交通不方便,一輛白色中型吉普車,常常是塞滿了人,裝滿了藥。車子過河時,還要下來推車⋯⋯。」
高明仁算算,那時醫療隊每拜訪一個山地鄉,需要一個月的時間。一個鄉包括五個到十個村落,一個部落待上一到兩天。高明仁說:「記憶中經常在爬山,還好那時年輕。除了翻譯,還幫忙做其他雜事,我自己也教主日學⋯⋯。」
每當醫療隊帶去的菜吃完了,就吃當地原住民的食物,高明仁笑著說:「每次出發前,高甘霖牧師都會展示他的腰帶,開著玩笑說,這一次又要縮好幾個孔了。」
這些外國來的宣教士為什麼要如此付出呢?他們放棄在美國舒適的生活,來這裡辛辛苦苦地陪我們爬山。他們也不是我們的同胞,與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,但是卻付出這麼多。高明仁肯定地說:「他們如此付出,只有一個原因,就是為了愛主,他們的精神,令我非常感動。」
高明仁畢業於師大前身-省立師範學院英文系,先後在台東省中、台東農工教英文兩年。因為原本在巡迴醫療隊當翻譯的同學出國進修,找他接替,他才得以接觸到巡迴醫療隊的工作。他那時只有二十五歲,投入醫療隊並不是懷抱什麼崇高的志向,他說:「起初只是因為對教書沒有興趣,沒有成就感。感到心裡空虛,想換一個環境⋯⋯。」
萬能總務
高明仁參加巡迴醫療隊一年半後,門諾在花蓮就有了一間小醫院,他又再度接替同學的翻譯工作。那時候,門諾醫院只是一間簡陋的木屋。高明仁說:「醫院創立初期,好像一個小家庭,護士十幾位,醫生兩三位,員工總共加起來只有二、三十位,人手不足,規模又小,經費有限,什麼事情都自己來做。」
原本協助醫生翻譯的高明仁,常跟著外科醫生進開刀房,必要時,也充當醫生助理。任總務主任時也兼會計。請不到檢驗師時,他也做檢驗的工作。醫院沒有水電工,遇到問題自己摸索。高明仁笑著說:「化糞池壞了自己修,馬桶塞住了,還要戴手套去挖⋯⋯。那時候真的沒辦法,換成任何人都要如此,不是我比較能幹。」
埋葬屍體
在門諾服務三十多年的吳媽媽回憶說:「那時一個人要做好幾種工作,高院長那時又是X光的工作人員,還要抬屍體。連我都有抬過,從病房抬到太平間。」早期醫院有病人死了,因為原住民怕屍體,以為會成為鬼靈,動都不敢動。醫院又沒有交通工具,高明仁只好與工友用簡單的木板做一個箱子,用人力拉的兩輪車運到公墓去。
高明仁站在花東公路旁,指著現在已成為工業區的土地說:「在此地就埋了好幾具屍體。當時因為沒有丈量工具,我就睡在死者身旁比較與自己身高的差距,再躺在掘好的墓穴裡,看長度是否足夠。埋好後,頂多準備一個小木板,上面寫死者姓名、時間⋯⋯。」
其實這都只是門諾的小縮影。長時間與宣教士相處,高明仁認爲宣教士的犧牲與付出才是最令人敬佩的。他那時心裡想:「我們生在這裡,長在這裡,對自己的同胞難道不應該多付出一點嗎?」於是他下定決心,一輩子都要做這樣的工作。從1954年到1987年夏天,他在門諾一待就是三十三年半。
台灣人院長
高明仁從總務升任副院長十五年之後,院方送高明仁去美國進修兩次,主攻企管及行政管理。薄柔纜院長認為,在美國醫院院長都是學行政的人來擔任。他堅持自己要專心看病,東部醫生本來就很少,為提高醫療品質,把時間花在管理上實在不划算,他希望高明仁能接院長的職務。一個不是學醫的人擔任院長,會不會有什麼困難呢?高明仁說:「醫院裡最難管的就是醫生,一個學行政的,就算你拿博士學位回來,醫生也不見得甩你。醫生當然服薄院長,他是博士,臨床經驗豐富。我起先根本不敢接,最後在薄醫師答應當醫務主任,替我領導醫生,我才答應接院長的職務。」
百廢待舉
高明仁認為,實質上,院長只是一個協調的人,醫院是個團隊,需要很多溝通與協調。院長就如同和事佬一般。原本經濟就拮据的門諾,為照顧原住民,連續八年「一元看診」服務,使全院盈餘只剩四十七萬元。1979年擴建大樓時,更只剩下二十七萬,除了各項醫療基金的籌措,醫院大樓的改建經費成為他最感頭痛的問題。
「用了三十幾年的院舍大部分已老舊、漏雨、發霉。當年在物資缺乏條件下興建的設施,都有狹窄擁擠,運作不便等問題。但要蓋五千萬的大樓,錢從哪裡來呢?」高院長與薄醫生到處奔走募款,歷盡艱苦。尤其是大樓興建期間,為了監督工程品質,高明仁乾脆搬到工地居住。一年下來,飽聞隆隆噪音,但他仍堅持以院為家的精神。直到1981年住院大樓完工,他肩上的重擔才得以稍微輕省。
醫師荒
1981年台灣經濟漸漸起飛,在海外門諾總會捐款漸漸停止後,除了財務問題之外,更困難的是人力招募。外籍醫生一個個退休返國,本土醫生又不願到偏遠的花蓮服務。一些院內養成的醫生則在若干年後,不是自己開業就是跑到大城市。院方只有以提供赴台大、榮總受訓的機會或是加薪等方法,來提高醫師留下來的誘因。林瑞奕曾是高院長的直屬幹部,她回憶說:「每次開會時,一些醫生希望薪水更高,可是醫院拿不出來,他們就攻擊高院長。我曾好幾次看到高院長被醫生圍在辦公室門口,我只有跑到辦公室裡為他難過⋯⋯。但他都能夠忍耐,臉上總是掛著微笑,並沒有生氣的樣子。實在很難找到像高院長這麼有度量的人。他從來不會驕傲,沒有院長的架式,大家相處像弟兄姐妹一樣。」
談到醫院管理上的紛爭,高明仁說:「其實不是度量大,只是拿他們沒辦法,硬碰硬最後結果是兩敗俱傷。一定要有一方先讓步,要為大局著想。受人侮辱、自己吃虧、沒面子,這些都是其次,只要上帝的工作一直發展下去就好。我們一切努力就是要榮耀上帝,不是要榮耀人。」
在門諾四十年,目前在藥局當義工的李幸惠回憶說:「高院長把醫院當作自己的家,他就住在醫院對面,醫院一有事,他就跑來。颱風天,他就穿著雨鞋幫忙拿樹、擋水。家屬吵架、急診室有事,他馬上就趕到 ⋯⋯。」
從只有三十名員工,擴增到現在三百多位同仁,從原本只有三十五張病床的小木屋,成為擁有兩百床的區域教學醫院,高明仁在門諾三十多年,並沒有繳白卷。他謙虛地說;「走過來時路,才知道這一切都有上帝美好的安排⋯⋯。只要忠心,多作主工,上帝就會帶領,這些都要歸榮躍給上帝。」
急流勇退
在擔任院長十三年後,高明仁於1987年申請退休。在同事眼裡,他的離去,無異是門諾的損失,林瑞奕回憶說:「高院長對員工很有愛心,我當環管科科長時,有一位工友家中沒有米,太太一天到晚生病,他沒有錢就去找高院長,高院長都會掏錢給他。高院長離開時,我們演一齣短劇,就是演這一段。他走的時候我哭得很傷心。我到現在都很懷念他,他真是一個難得的好主管。」談到毅然引退的心情,高明仁平靜地說:「到了最後兩三年開始有倦勤的感受。覺得自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繼續貢獻給醫院。再做下去就會變成呆料,擋住年輕人晉升的路⋯⋯。」
醫心事業
今年七十四歲的高明仁,自從門諾醫院退休後,繼續到台灣神學院完成碩士學位,為要實現他很早就立下,要成爲傳道人的心志。現在正於鯉魚潭邊的玉山神學院任教,也擔任花蓮玉山神學院圖書館主任(義工)。從他風趣生動的教學中,我們很容易感受到他的熱情與活力。問他是如何保持如此的活力,他笑著說:「我一直有一個認知,如果我停下來,我就完蛋了。我常向上帝禱告,讓我有生之日,一直動、一直動,直到上帝認為該把我接去為止。」他感謝上帝給他這個機會,讓他能繼續服事上帝。如今高明仁認為,不是學醫的他,仍未脫離醫療事業,只不過現在不是醫人,而是「醫心」。他看著遠山肯定地說:「這是更大、更美的事業,我一輩子都要做下去。」(文/游慶培/原文刊載於宇宙光雜誌1995年6月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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